Just Another Store HK: 星光夢裏人　新香園堅記

深水埗一間地踎茶餐廳，最近來了位電視明星斟茶遞水。說是明星，其實不太恰當。他知名度不高，數代表作，頂多是《閃電傳真機》、《至Net小人類》、《秀才遇著兵》、《舞動全城》……且都是大配角，劇紅人不紅。娛樂圈打滾十三年，自知走紅無望，本已移民澳洲。輾轉浮沉，始終找不着事業方向。半年前，又回流香江，來到岳父經營的茶餐廳做事，一心重新開始。只是三嬸二姑陳師奶，一眼認出他，懶理是否叫得出名字，只道影得唔好嘥，紛紛掏出手機爭拍照。一時間，白光管幻化水銀燈，紙皮石變成大舞台，那潛藏內心已久的夢想，彷彿又再出現。俗語有云：人生如戲。誰說在咖啡奶茶蛋治中，沒有星光夢裏人。

給你一分鐘，叫出他名字。
怎樣？認得他嗎？不要緊，給你介紹。他叫伍文生。他是有人認得的。那天在桂林街新香園堅記茶餐廳內，伍文生正低頭執枱，忽然有人大嚷。「咦！你咪文生哥哥，點解你喺度做嘢嘅？拍戲嗎？」客人問。「我冇做戲好耐喇，早幾年去咗澳洲，啱啱返嚟。」這話伍文生幾乎每天都說。「去澳洲讀書？」客人再發問。「唔係讀書，係移民呀。我年紀唔細喇，仔女都生咗兩個！」伍文生靦腆地說。「唔係吓嘩？咁後生有兩個仔女？」客人驚愕說。對於這種情況，伍文生早習以為常。也難怪，三十八歲的他，古銅膚色，細緻五官，頭髮gel得有型，架副黑框眼鏡，活像廿來歲小子。怪不得常惹誤會。尤其是一眾電視台監製。

曾經想過，會是梁朝偉！
「我94年入無綫，第一套劇《阿Sir早晨》演學生，到我臨走前拍《青出於藍》，又係做學生，十三年嚟冇進步過，你話唔走點得？」文生說。其實走之前，他也曾夢想過成名，曾經……一度……想過……自己會是梁朝偉。「最初公司派我做兒童節目吖嘛！嗰時人人都話入兒童組兜個圈，出嚟一定紅，好似梁朝偉、周星馳、鄭伊健咁，我心諗冇死啦！點知原來佢哋冇講，唔紅嘅仲多！」文生說。等呀等，年齡漸長，夢愈渺茫，心灰了半截，他開始知道做夢不易，但仍掙扎求轉機。「我哋呢啲唔紅嘅，成日要做sales，周圍去sell自己！要識得同監製混熟，知道邊個開戲，就去敲門迹撈。咁當然要知分寸，唔通自薦做男主角咩？最多係問聽講個男主角有個細佬喎，唔知啱唔啱我演呢？」 04年，《怪俠一枝梅》開拍，他又往叩門自薦，結果監製張乾文認真翻看其過往演出，給他一個不錯的角色。「係咩角色？一個小太監…… 戲分唔算多，但有得發揮㗎！」

槢櫈安枚螺絲，又用幾十年。

認出他的「粉絲」，都舉機拍照。

星海浮沉，機會稍縱即逝。
他抓着僅有的機會，努力發揮。沒想到，命運另有安排。05年，他和拍拖兩年的女友決定結婚，07年，深感演藝前途不如理想，決定移民澳洲悉尼，希望另有發展。那時他心想，憑着自己多少有點知名度，彼邦也缺乏演藝人才，定能闖出出頭天。最初盤算沒錯，新秀比賽、華裔小姐、餐館婚宴都請他當司儀。黃子華來開揀篤笑，他主持記者會。只是良辰美景容易過，很快已遭一盆冷水照頭淋。「澳洲生活節奏慢，邊有咁多活動吖？試過一個月做得兩場婚禮，剩低廿八日就踎喺屋企。」其時女兒已出世，家庭負擔壓到肩上，他決定轉行、找份長工。 08年他當上護老院職員，負責為長者讀報紙、帶領活動，也要照顧起居，包括扶長者上廁所，清理善後，屬厭惡性工作。他逼自己適應，「我同自己講，唔做就冇嘢做㗎喇。」他一直堅持着，直至去年九月，妻子「移民監」坐畢，女兒兩歲半，兒子半歲，岳父打長途電話來，着他回香港幫忙打理茶餐廳，他想也不想，一口應承。

看演藝圈舊照，樓面阿姐都忍不住搭訕。

飾演老闆，慘過飾演路人甲！
他爽快答應，因為回來變相是做老闆。只是，他不知道，老闆原來不易為。伍文生一心以為，幫岳父打理茶餐廳，頂多收收銀落落單，誰料岳父周志堅，是個認真的人，自細在街邊大牌檔打滾，深信做老闆，樣樣事要親力親為。他疼這女婿，更加不縱容，逼令他由低做起，學習樓面水吧全盤運作。結果少爺兵打仗，烏龍百出。「正式返工前一晚，我抱埋BB落嚟食嘢，見爸爸好忙，諗住當收銀幫下手，仲以為好輕鬆，點知呢頭落外賣單，嗰頭要收錢、找續，忙到一頭煙，動作慢啲，收銀處就圍起一堆人，好大壓力，後來BB仲喊埋，總之好混亂。」混亂陸續有來，學煎雞蛋，他滾油彈上手，痛得跌鑊鏟；學切麵包，操作機器而已，又不小心遭刀片割傷。他不想幫倒忙，惟有硬着頭皮，決心苦練。「趁鋪頭冇咁忙，我就走入水吧練習煎蛋、拋鑊。平日做樓面收銀，打醒十二分精神，唔俾自己出錯。」他要求自己百分百投入，鋪子開廿四小時，他返朝七晚七，衝鋒陷陣十二小時，沒一刻偷懶，累得忘了自己。「返到屋企，食完晚飯，抱住BB想睇一陣電視，竟然瞓着！咁就冇咗一晚！」夜闌人靜，他心底或許也泛起過疑問，這種營營役役，是否自己要的人生。當初離開娛樂圈，後來從澳洲回來，是否做對了。但太累了，明早六點半要起床，別想了……

蛋牛治 $15（烘底加$1）必吃！蛋夠多，牛肉醃過再加入雞蛋煎香，足料、富蛋香、好味。

煮辣椒油，辛苦過拍武俠片！
更要命的，是每隔兩個月，他要提早開工，凌晨三四點，回來跟岳父學煮辣椒油。眼還未睜開，就呆在燻黑的廚房一角，燒紅大鐵鑊，握一柄長鐵鏟，紮馬，蹲低身，使勁往鑊裏兜，將鑊上由乾辣椒、蒜頭粒、花椒八角等混成的火紅醬汁不停翻動，持續三個幾鐘頭，比拍武打片難受許多倍。「腰痠背痛，手臂攰到冇知覺，但你已經顧唔到，因為啲辣嘅蒸氣係咁攻上嚟，眼水鼻涕係咁流，我以為自己會盲……」他索性緊閉雙眼，視覺沒有了，意識就飄動起來，掀動心底，漸漸，閉起的雙眼更形濕潤。他拼命鏟鏟鏟！總算克服了體力上的苦，但心理上的傷口，卻更磨人。因為說到底從前都是電視藝員，有頭有面。如今在平價茶餐廳內討生活，偶然有粉絲要求合照，他剛巧在抹枱執碗，窘得想立刻鑽進地底。「冇計喎！要搵食！後來我同自己講，我又唔係咩大明星！認得我仲好啦！買多件蛋牛治㖭呀！」他說。咬緊牙關在捱，基於一個願望，就是他朝學成之日，就是衝出此地之時。「兩年內，學滿師，儲夠錢，我希望可以開一間屬於我嘅新香園分店。」

堅哥一直教他：煮辣椒油必用猛火，煮出來才夠香；至少煮三個鐘，否則未及出味；其間需不停翻動，否則黐底。

一件蛋治，不能輕鬆了事！
他的夢想號茶餐廳，跟深水埗地踎老店，是完全兩碼子事。
「先講地點，要衝出深水埗，最好係潮流集中地，例如旺角。定位，要走年輕人路線，所以我唔會請師奶，只會請年輕人，因為咁樣先吸引到相同年齡層嘅顧客，好似麥當勞咁。分店價錢會貴少少，但環境會乾淨啲，唔使搭枱……」
對於丈夫的夢想，文生的太太周沛榆，一直都在背後支持。
「其實佢喺演藝圈咁多年，發展好有限，我好想佢有自己嘅事業，做茶餐廳都唔錯吖！」沛榆說。
為了讓丈夫尋夢，沛榆其實作了頗大犧牲，她本來在澳洲唸生物科技，曾在港大及中大協助教授做研究，本來也有前途，但為了免除丈夫後顧之憂，寧願辭工留在家裏相夫教子，希望丈夫全心全意學藝，早日達成夢想。只是作為岳父的堅哥，對於這明星小女婿，卻有另一角度的看法。
「佢係勤力嘅，不過心急咗啲。我成日叫佢唔好心急，浸吓先啦，你喺藝訓班出嚟，都要浸吓先識做戲啦！做茶餐廳唔係想像中咁易！」堅哥說。
旁觀者，永遠心水清。茶餐廳這生意，豈是一年半載可以學滿師紅褲子出身的堅哥，自然深知做生意的艱辛，樣樣都是學問。
就是一份蛋治，就又要平又要靚，還要變化多，才能留住客人。滑蛋、熟蛋、走油、少油、烘底、煎脆、開四……熟客們的習慣，要一一清楚，又要夠便宜，蛋治九蚊，除了加磅（加多一隻蛋），任何要求不另收費。「梗係要平！街坊生意，加價佢哋咪唔嚟囉！你一杯奶茶沖得差，人哋以後都唔再嚟呀！」堅哥說。

溝茶葉要配合品質環境天氣，文生學極不懂，故仍由堅哥負責。

每樣食物，不論大小，要做好，都是工夫竇。豬手炆足幾個鐘，豬腳硬要炆先，豬手腍要殿後，不能搞錯！豬雜更煩，要清洗啤水起碼半個鐘，再逐塊切薄片，講經驗，也講耐性。五點後供應粥品，下午又要張羅，洗米燒水，忙到一頭煙。

除了食物，還有那無千無萬大小事宜，大至茶餐廳的管理，小至後巷一條坑渠塞了，都要老闆搞掂。

一台戲，怎可掉以輕心！
除了萬事通天曉，江湖打滾，還要講智慧。黑社會、無業遊民、癮君子……各路人馬聚集，每天都有意想不到的事發生，各有不同對策。像有個中年漢，衣衫襤褸，一大陣味，進來買奶茶，多少騷擾到客人，但堅哥自有適當對策，就是來者不拒，卻又保持適當距離。「我哋叫佢一蚊雞叔叔，十幾年來，佢買親奶茶，都淨係俾一蚊，我見佢言行唔多正常，咪由得佢囉。」遇上有勢力人士，又要知所進退，採訪當天，就見有個黑衫黑褲的男人趨前來，堅哥熟絡的打個招呼，拍拍膊頭，惺惺相惜似的。堅哥說，他是江湖大佬，也是街坊，見面總要打招呼，彼此尊重，他便不在這裏生事。為了生計，堅哥的店開通宵，夜半三更，光怪陸離事更多。午夜十一二點後，茶餐廳門外便無王管，擺地攤的人，開滿一街。殘舊玩具、二手電器、用剩的沐浴露……光顧的甚麼人都有，尋完寶就進來，有人喝杯咖啡打發時間，有人喝了不找數，甚至有人惹事生非。「所以我夜班專請阿姐，女人唔會硬碰硬，始終好啲。如果真係唔掂，先至call我落嚟！而家文生返咗嚟，多數叫佢過嚟睇睇，當做學吓嘢囉！」堅哥瞄着站在一旁的伍文生說。官仔骨骨的文生，就住對面樓上，也真的半夜三更來過調停，面對不講理的人，他內心其實不無膽怯，只是肩頭上有責任，惟有硬着頭皮頂硬上。「都試過有人唔找數叫我落嚟搞掂，最後我咪唔收佢錢囉！騎騎笑打圓場囉！費事搞咁多嘢啦！」文生說。社會，就是一個大舞台。小小的茶餐廳，就是一個演出場景。沒有劇本、沒有綵排，不能NG。只有見步行步、臨場執生，不畏艱辛，把生活智慧，累積成經驗，才能演得爐火純青，閃耀光芒。